清晨六點,靜悄悄。
很突然的,不知道掛在哪裡的大喇叭竟然大聲放送起床號。
「親愛的同志們,早起勞動的時刻到了! 大夥往前前進吧!」
猛然從床上嚇醒,腦子還一片渾沌,這番「心戰喊話」飄啊飄的飄進耳朵,聽得我瞠目結舌,一時之間愣在床上,不知該做何反應。
懶洋洋的起身,撩開那片蘋果綠,拍一拍還有灰塵冒出的窗簾。往下一看,滿坑滿谷的腳踏車,這麼早,大家都已經在上工途中,仔細觀察一下,原來各個角落、電線桿上都裝有喇叭,不斷進行中央喊話。
叩叩叩!
有人敲門!
「媽!媽! 我們得要把衣櫃歸回原位。」
凶歸凶,演技歸演技,最要緊千萬不能讓外人感覺到我們心中的恐懼。
費了好大功夫把笨重的衣櫃歸位,房門一開。
「怎麼那麼久?」左挑起半邊眉毛,眼睛淨往房裡打轉。
「喔,沒什麼,剛剛我們正在用洗手間嘛。」

表妹終於到了,她叫高薇。
表妹夫是藍領階級,那天穿上最好的西褲、白襯衫,腳上套著涼鞋。
高薇身上是一套長裙碎花洋裝,我猜那已是他們最好的穿著。
高薇手上還牽著一個小女孩,年紀很小,看起來不過三、五歲。
她一臉滿足的告訴我,這個女兒剛唸幼稚園小班。我仔細打量一下這個小不點,臉很圓很胖,像滿月,小小短短肥肥的手臂看起來像一節節的蓮藕。
高薇見到我媽情緒變得非常激動,撲通跪倒在媽跟前:「姨媽 ~」
媽嚇了一大跳,趕緊接起她來:「別多禮。別多禮。」
高薇抬起頭,眼裡噙著淚水。
左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卡在中間:「嘖! 他們不習慣我們這樣,妳別見人就跪。」
高薇忍著滿眶眼淚跟我握手,卻一句也不敢吭聲。
媽媽見孩子可愛,過去逗她:「妳是誰?」
「我是劉喬。哼~ 」頭一甩趾高氣昂走開了去。
好啊,寵得一榻糊塗的一胎化!
「沒規矩! 快叫婆婆好。」高薇連忙說
「唷! 怎麼皮膚那麼白那麼好,那麼胖!」媽媽忍不住捏了捏劉喬的肥臉蛋。
大夥寒喧了一陣子,便出門吃早飯,隨便在路邊個體戶吃了點稀飯,沒有找到油條。

吃飽之後,左帶著我們逛逛這個小城,安步當車到了嘉陵江邊,一切看起來都爛爛破破的,岸邊濕濕黏黏髒髒的,男男女女在水邊遊憩,很多男人扒得剩條內褲就跳進水裡。
跟現在相比,那個年代的大陸說好聽點是很淳樸,事實上很多地區幾乎完全沒有開發。
有那麼一剎那我還以為飛回到了五零年代,完全無法想像其實已經是1992,對於像我這種都會長大的溫室花朵來說,這一切就像是一場惡夢。
那些年輕男子玩夠之後一個個從水裡走出來,你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溼透的白色內褲緊緊黏在跨下,生殖器跟陰毛完全顯露,不過周遭的人似乎不覺有什麼不妥,也不在乎。
那個場景、那種氛圍非常原始,一旁的女孩們吃吃笑著,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游泳衣這種東西,一切都很隨性。
腦子裡冒出「民智未開」的想法。
罵我自以為是吧,雖然中國這個巨人已經崛起,不過直到現在還是可以看到大陸觀光客脫剩內衣褲就跳到旅館泳池戲水、在Mall裡大聲喧嘩拼命殺價如入無人之境、在街上隨地吐濃痰而不覺得有任何不對,這個國家的人民素質仍然需要大大提升。
所以中國是一個很難治理的國家,政府以為只要控制人民的思想、實施獨裁的統治、不給你看youtube網站、封鎖CNN、封鎖部落格、只餵給人民天下太平的資訊,一切問題都會消失。
如此原始純真的百姓,只要開始不滿,或是受到政客煽動,則一發不可收拾,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無知悲慘的事情。

離開赤裸裸的戲水人群,看到一個大碼頭,附近停滿過江的小船,船上擠了滿滿的人,完全沒有秩序,嘈雜不堪,有那麼點四五零年代打仗逃難,百姓身上捆著全副家當爭先搶上船的感覺。
直到看見賣菜賣魚擔著扁擔的阿嬸沿著岸邊做生意,我的思緒才飄了回來。
媽:「我們別耽擱了。得趕緊給外婆五姨掃墓才是。」

去掃墓的一路上,高薇欲言又止,看得出來很想跟我媽講上話,卻都被左故意支開。
到了靈骨塔,只見外婆骨灰,不見五姨,她們根本沒有葬在一起。
我斜眼瞪著左,冷冷的問:「五姨的墓呢?」
左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一面搖頭一面感嘆的說:「唉呀,我一直捨不得她,所以一直把她放在家裡。我實在是太傷心了,畢竟曾經是我的另一半吶!」
哼,還不肯說真話? 看你演到幾時。
祭祖掃墓之後,晚上吃過涼麵稀飯便直奔旅館休息。

「你們這麼大一群人,一家各三口,夯不啷當六個人擠朋友家,也太擠了吧?不如都給你們訂床位吧? 好嗎?」我試探性的問問。
「我們沒你那麼高要求。」左臉一撇,一口回絕。
高薇:「我自己在樓下訂個房間,我有錢。」
左這時氣了起來,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他幾乎要一把抓起高薇並且還咬牙切齒的說:「我已經講好了,妳別想變什麼卦。」
「高薇,我幫妳訂個房間,我請。要嘛你在樓下一起住,就別去朋友家擠了,妳這一路千里迢迢長途跋涉也夠辛苦的。」
我馬上下樓跟櫃檯馬臉晚娘訂了三個床位。
我回頭很友善的向高薇招手:「妳來我們這裡洗澡,別用公共的了。」
左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也不好發作,一臉大便的離開。

捉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我把高薇帶到房裡。
她坐下,嘆了口氣,娓娓道來這些日子五姨的遭遇。
原來當初中國大陸戰爭,外公帶著我媽想搬到台灣,外婆捨不得離開家鄉,天真的以為時勢再亂也不會亂多久,便留了最小的五姨在身邊,想說很快就可以見面,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遠。
就因為後來國家查到她們所謂的「國民黨親人」已經逃到台灣,五姨和外婆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自然被打成黑五類。
在那樣的一個時空背景,長大之後的五姨也只能嫁給另一個黑五類。
嚴格說起來,左並不是高薇的生父,所以她後來就跟五姨姓。
在一場火警裡高薇的生父為了救人給燒死了,沒想到這一燒變成了民族英雄,國家對遺孀仁慈了一點,生活才有稍微改善。
那時五姨遇上一個公安,就是左,便帶著小高薇嫁過去,之後也生了小弟弟,他們姊弟感情很好,從小互相傾訴心事。
高薇手上拿著小手絹,眼眶濕濕:「媽媽一直都帶著外婆,所以一定得嫁好一點的男人,才不會讓外婆過苦日子。這姓左的雖不是好東西,不過我得說句公道話,他對老人家很尊重。
外婆過世火化之後就放在靈骨塔,我媽過世火化後竟然放回床頭,看他們夫妻倆辦好事。我媽活著沒好過,死了還要被欺負! 我們趕幾天幾夜的路,我們就是要來看著,不讓他碰你們半根寒毛!」
我跟媽聽了好不難過,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高薇嘆了口氣:「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女孩,正在發育。弟弟年紀還小,跟劉喬差不多大。 媽跟了左,後來也當了公安,工作很辛苦。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段幾乎是寄人籬下的日子。那時候我正發育,飯量很大,只要吃多了點,左當場就拍桌子罵我是豬:『妳知道妳一個人可以吃掉我們全家的糧票!』
可我還是算黑五類,每到暑假天不亮就得起床,走好幾省的路,到被下放的勞改隊…….
媽媽那時候半夜兩三點就起身,到廚房炒豆豉辣椒加上大把的鹽巴大蒜,她說:『女兒,妳這一出門我不知還見不見得到妳,這些妳可以吃幾個月…..』
說著說著,媽媽的眼淚不停的掉下來,每次離開,都是清晨,在昏暗的天光中,我永遠不知道跟媽還能不能見到面。
還好老天保佑,每次回來就像是重新把命給撿回來。我們黑五類要勞動,所以一定得住在一起,一定要在晚上做思想改造、聽廣播、做功課、跳忠字舞、要忠於黨。因為身邊一定有人會監視你,你一定要確確實實做到這些事。」
聽到這兒,母子倆覺得好愧疚,我們在台灣過太平日子,沒想到卻害了她們一輩子。

聽高薇講,五姨是鼻咽癌過世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擴散,住醫院的費用倒是公家付的,不過左就是在那個時候跟現在的老婆搞上的。
高薇擦擦眼淚:「媽病到最後連話都說不出,只能用寫的。她說:『小薇,妳要好好照顧外婆跟弟弟,這男人很不可靠…. ….. 這男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我想安慰她,可是喉嚨又乾又澀,有股悲苦的感覺爬上心頭。
舉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高薇,我不可以保證什麼,可是我可以把妳媽的骨灰拿回來,這是妳的見面禮。」
我媽抬起頭來,很堅定的安撫高薇:「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妳看著吧。」
然後我們三人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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