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的是,在我的母親離開大陸之前,她其他兄弟姊妹早都過世了。
照報紙看來,是五姨在找我媽,她是媽媽的妹妹的女兒。
(砂礫說,叫五姨輩分好像不對,不過五姨年紀應該比Jackie大很多,因為五姨的女兒才跟Jackie差不多年齡,反正Jackie是這樣稱呼她,所以姑且先這樣寫吧。)

從那時候起,媽媽開始密切與大陸通信,但老是個叫左廷揚的人在回信。

我看過那信,那種紅色十行紙,鋼筆寫的字,內容大抵是說五姨跟外婆多麼多麼地想念著我們,並且與五姨婚後快樂地育有一子一女。

因為從小到大的「反共」心態,我壓根不信,所以神經兮兮的跟媽說:「叫他們寄幾張照片來看看!

信很快就來了!

五姨、外婆的照片都舊得嚇人,有著剪花滾邊,像是一百年前拍的,就差沒寫上「勿忘影中人」。

孩子們的照片倒是彩色的。

我心裡開始懷疑,可是我媽中氣十足扯開嗓子就回嗆:「你少囉唆,你不想跟我去就別去!」,還甩給我老大一個白眼。

大陸那邊的信像雪片般飛來,目的就是叫我們回鄉,剛好那時我轉換工作,上新工之前有段休息的時間,就在這半信半疑,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我陪媽媽回了趟老家。


九二年五月初,把機票都訂好。

行程表上寫著:Taipei - Hongkong - ChongQing,搭的是南方航空公司

旅行社好友一本正經地警告我說:「大陸的機票是不能改期的,你們確定要回去兩個月啊? 訂下來可就不能改期嚕!

我心想:「人家本來就是去探親順便玩玩罷啦。」便啟程了。

在飛機上,我說:「媽,妳別怪我多嘴,妳是成都人耶,我們幹嘛去重慶看親人啊?

媽從牙縫裡冷冷地迸出一句:「人不會搬家啊?」害我當場把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去。

想想也是,跟著老爸,小時候還真住過好多不同的地方,沖繩、泰國、越南,最後住台南,每一年都在搬家。

抵達香港後需要待一晚才過境轉機,又因為我們將比預定時間提早到,一出啟德機場就趕忙著跟姓左的聯絡,那時他們可沒有傳真這玩意兒,我還得去拍電報呢。

隔天上飛機前,突然劈哩啪拉下起狂風暴雨,好巧不巧,機場的空橋用完了,我們得乘巴士到飛機前面,然後踩著一窪窪的小水塘登機,挺狼狽的。
上了飛機剛剛坐好,就覺得機艙很潮濕,瀰漫一股味兒,很像台灣梅雨季節,陽台上曬幾天都不乾還發著霉味的衣服,真是令人不舒服。

傍晚八點,天空仍下著大雷雨,機長透過廣播報告,預定約當晚十點左右抵達重慶。
飛機轟隆轟隆的在黑漆漆的天際不斷前進,
彆扭的機艙裡,兩名身穿藍裙、披頭散髮、白襯衫還沒紮進去,像穿男朋友襯衫那樣罩著、著半截肉色絲襪加上粗鞋跟包頭老土高跟鞋的空中小姐開始分送飲料。
我稍微看了一下,原來是附吸管的鋁箔包,上頭寫著:「荔枝汁

餐車裡沒有微波餐,連Cold Sandwich也沒,空姐朝每人丟一包榨菜。

我的意思是說,真的用丟的,她以為她在餵赤崁樓池塘裡的鯉魚啊?!
無奈的乘客只好撕開包裝就吃,我嚐了一口,靠! 簡直是打死賣鹽的
!

後來要死不活的空姐又像丟壘球似的,一人丟了一個橘子。

前頭來自台灣的探親老兵,帶著濃濃的鄉音開口了:「怎麼是橘子啊?

小姐一手插著腰沒好氣地應著:「橘子又怎麼樣,去年還沒有呢! 」推開小布簾子進廚房去了。

機艙的地毯灰灰藍藍還帶有黑黑的油漬,好像怎麼也洗不乾淨,狹小空間裡又煩又悶動也不動的空氣,凝結成一團棉花緊緊塞在胸口。
我左手玩右手,瞪著頭頂的冷氣出口,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

三十分鐘後空姐挽起長髮推開小布簾出來了,髮上插著原子筆,嘴角掛著飯粒。

! 奇怪了,她們怎麼就有飯吃。

很顯然她們沒學過什麼叫做「偷吃要擦嘴巴」。


飛機在暴風雨中顛啊顛的,終於顛到了重慶。

姓左的說會派車來接,還說會舉寫著我名字的牌子。

出了機艙,走下階梯。
賓果! 答對了
!
又沒有空橋。

下了飛機,一群疲累的旅客在停機坪裡亂走一通,沒有號誌沒有人帶領,沒有一個乘客知道要往哪裡走。
後來機場開了巨大的探照燈直射著我們,旅客開始議論紛紛。

媽,怎麼走啊?

…..大概是對著燈走吧

當下,感覺自己就像納粹集中營裡的猶太人,蓋世太保無情地逼迫大家邁開疲憊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毒氣室;又很像半空中正懸浮著巨大的飛碟,外星人正發出光束要把地上的人都吸進去。

我拖著媽第一個走進機場。
那麼大個機場,竟然沒開燈! (為了省電)

廣大空曠的黑暗中迴響著旅客們急切的腳步聲,一陣一陣,一陣又一陣。

突然,啪啪啪啪啪的聲音響起,那是一連串打開電燈開關的聲音。
頭頂的日光燈,一排接著一排很有秩序地打亮了。

光亮中,接機的人辦公的人混在一起,一片混亂,出關處用木柵隔離,像台灣以前的舊火車站。
破舊的喇叭傳出一把男聲:「各位工作同仁現在可以開始辦公了。」

這個老式區公所般殘舊的機場,裡頭擺著一張張土黃色的木頭書桌,每個桌上有個紙牌,上面寫著職稱,桌子後頭的是面無表情,看起來很冷淡的工作人員。

手裡死命拖著那個紅色立式帶輪子的旅行箱,裡面裝有美金、現金、金項鍊,我一點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媽媽前幾年摔斷腳動過手術,我一邊得要扶著媽媽,一邊必須緊握行李,全身肌肉神經繃得緊緊緊! 就差點沒抽筋。
冷冰冰的工作人員讓我們出了關,我一下便看到他。

那個人又高又瘦又黑,有著財狼般的眼睛。
該怎麼形容呢?  那樣的黑跟那樣的瘦,可以說是燒焦的老夫子!
他的襯衫西褲口袋上插支筆,袖子高高的捲起來,手裡拿著寫有我名字的大卡紙,大步大步的走向我們。

想必這就是那個姓左的。 

 

很久很久以前,大約五年前,Jackie跟我說了這麼一個故事,是關於大陸探親的故事。
那時候解嚴開放沒多久,他們是最早到大陸找親人的一批 。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生動,很有趣,一直很想寫出來。
記得聽故事的那天,從下午四點多喝咖啡,聽到幾乎半夜,光是筆記我就寫了二十頁,很長。
很多朋友都了解我對大陸人有很深的偏見,源於自己跟他們交手過的不好經驗。
我不得不說,很多這樣的摩擦,是兩岸時代背景、經濟文化的差異所造成。(雖然還是對他們有很大的防禦心。)

Jackie的故事也有相同的特質。
而且當時的時代背景、中國大陸的經濟狀況,與今日比起相差太多太多。
我倒覺得Jackie遭遇到的探親經驗純粹是那個年代那裡的生活仍苦、經濟環境不好所造成的。
故事裡沒有什麼真正的壞人,只有帶點心酸的趣味。
另外一點是,Jackie講話也是很賤。

我會慢慢po慢慢改,因為多倫多的Jackie也會慢慢看。
我的外公來不及等到大陸探親就過世了,外婆則回過廣州。
我沒有經歷過戰爭年代伴隨而來的痛苦與無奈,可是我知道還是有很多很多老人家,在有生之年,終於見到他們失散好幾十年的親人。
這樣的故事一定有大把,有的很感人有的很悲哀有的很惆悵。
很高興,終於把這一大堆筆記,從老電腦裡找回來,才能留下這段時代變動中發生的情節。


我的父親---羅亦鴻,從大陸撤退來台之後就一直在亞航做事。
如果你搭飛機來過台南,一定會看到那間在軍用機場旁,可是好像從來沒有人坐過的航空公司。
一九九一年盛夏的某一天,那時剛剛開放大陸探親。
老羅,這裡有你太太的名字耶!
在大陸探親剛剛開放的年代,中華日報有個尋親專欄叫做「大陸親人在找你」,在對岸失散多年的親人會藉此管道尋找分隔數十年,沒想到竟然還能見到面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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